“中国并没崛起, 而恰恰是回归”: 哈佛教授的三个发现
✪ 王裕华 | 哈佛大学政府系
【导读】一个国家的国家能力到底意味着什么?东西方社会之间,构建民族国家的方式有何不同?大国博弈背后,东西方之间又该如何看待国家能力此消彼长?
本文指出,近年来,国家发展模式的讨论不绝于耳。总体来看,欧洲民族国家的生成经验无法完全涵非欧洲国家。关于中国国家发展的历史模式,亟需超越欧洲经验,立足中国历史与传统进行研究与考量。作者认为,包括中国在内的诸多国家历史发展的经验,是“上”“下”波动的。
作者以国家精英与地方社会组织之间的关系为变量,将国家形式划分为三种类型,即星状型、领结型与指环型结构。身处星状结构的精英,更倾向于建立强大的中央集权;领结型结构中的精英,更偏向低限度的国家权力;指环型结构,则导向更弱的国家权力与更强的个人权力。
作者分析,在唐代,中国国家的结构与星状结构更类似。经由唐宋变革,中国的国家结构向领结型过渡,一直维系到鸦片战争前后。清末变局到新中国成立,中国国家结构维持在指环型状态。
此外,作者还通过GDP变化,论述中国国家形式的历史交替。他认为中国GDP占世界比重的变动,反映了中国国家发展历史其实是一个回归的过程,而不是一个崛起的过程。因此,重新理解历史上中国的国家能力和国家形式,有助于我们解释当代中国为什么能够回归到历史上的平均水平。
本文原载《中国政治学》2020年第4辑,原题《中国国家的兴衰:从盛唐到晚清》,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诸君参考。值此国庆之际,祝祖国繁荣昌盛,亦祝读者朋友们佳节愉快。
▍欧洲现代国家的起源
第一,中国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国家,它有很长的历史过程,在社会科学研究的层面上有很多数据。现在“大数据”是学界时髦的词语,其实中国历史本身就是一个大数据。至少从春秋战国开始,中国就有了具有现代汉字雏形的书写文字,并且绵延不绝一直持续到现在,超过了2000年,这跟其他很多国家比起来,确实是体量非常庞大的数据。
第二,这些数据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有历朝历代编修的国史组成的《二十四史》,有《资治通鉴》,有地方志。此外,每个朝代还有大量的笔记和当事人的记载,这些数据都得到了很好的保存。我们今人通过对古文进行一定的学习,就可以去阅读2000年前发生的事情。这在绝大多数国家是无法做到的。
第三,以中国为经验归纳出的理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世界上很多非欧洲国家历史发展的轨迹。因为中国国家建构的历史经验跟非洲、拉美国家建构的历史经验在很多阶段是很相似的,比如前面提及中国从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到民国的时候陷入分裂割据的境况。同理,在前殖民时代的非洲有很多集权制的王国,但后来就分裂了。拉美的印加帝国在当时也是很重要的中央集权国家,但后来也走向了分裂。所以审视中国历史上国家发展的轨迹,有助于我们去理解其他非欧洲国家的发展轨迹。
▍国家发展及其三种结构
在本研究中,我想探究的因变量是“国家发展”。我没有使用诸如“国家建构”(state building)或者“国家形成”(state formation)一类的词汇,因为我觉得 “国家建构”和“国家形成”给人一种完成时的感觉,好像这个进程在国家形成后或者在国家建立后就结束了。
但事实上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我想对国家的变化过程做一个解释,所以我称其为“国家发展”(state development)。在这层意义上,国家发展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结果。
此外,“国家发展”是一个很中性的词,它不会预设这个进程的终点是好还是坏。在国家发展这一大框架里面,我选用了两个主要指标来进行因变量的操作化,其中第一个指标是国家力量(state strength),也即国家能力(state capacity),就是国家去动员社会,比如征税、动员人口的能力。第二个指标是国家形式。
国家形式的第一个层面是统治者与精英之间的关系,它有两种最主要的关系类型:在第一种类型中,统治者跟精英之间处于比较平等的关系,比如田余庆先生在《东晋门阀政治》中对“王与马,共天下”这一说法的解释,当时以王导为代表的琅琊王氏和皇室司马氏的关系就是一种共治的关系。第二种类型是统治者居于统摄地位,能对精英进行完全支配的关系。
国家形式的第二个层面是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对此我比较关注的是一些公共物品的供给,如地方的水利工程是由国家来组织修缮还是由国家和社会合作来完成。比如明清时候的地方水利工程,可能是官督民办,即政府牵头、监督,具体则由地方的家族来做,这就是一种合作关系,当然在其他的历史时期国家起的作用可能会更多一些。
我采用的自变量是国家精英与地方社会组织的关系,我给这个变量起了个名字叫“精英的社会地貌”(elite social terrain)。Terrain这个词在英文里面是指从外面看一个地方的地理状况,我想用这个词来形容国家的精英和地方社会组织(团体)之间的关系。据此,我把这种关系概括成三种理想类型(ideal types)。尽管它们跟现实还有些差距,但是它们确实代表了理论上的三种理想类型。
第一种精英的社会地貌类型是星状型网络,在这个星状型网络里面,中间的这两个点代表了两个中央官员,而周边的这些点代表地方的社会团体(在中国更多的是家族组织,在非洲和其他地方则可能是一些部落或其他社会组织)。在本文中,我更关注的是一些家族的组织。中央的两个精英跟每个地方的社会组织都有联系,比如其中一个中央官员出自太原王氏,他跟博陵崔氏有联姻,这样他跟博陵崔氏就建立这样一种关系,形成了这样一个星状的图。另外,这两个中央官员彼此也是有关系的,所以他们之间形成一道连线。
第二种精英的社会地貌类型是领结型网络,在这种类型的网络中也有两个中央官员,但是他们分别只跟地方的两个家族有关系,因而是地方化的。此外,这两个中央官员之间却没有任何的社会关系。
第三种精英的社会地貌类型是指环型网络。在这种网络中,地方的社会组织之间彼此有很多关系,尤其是离得比较近的两个社会组织,但是却不跨越更大范围。如太原王氏和太原郭氏,都在山西境内,他们之间有联姻关系,但是跟山西以外的大族就没有关系。不仅如此,中央精英跟地方的社会团体也是没有关系的,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地方自治或者是地方的社会组织完全脱离国家控制的一种情况。
在此基础上,我试着用这三种理想型的社会网络或者精英的社会地貌结构来创建一个理论,看能否用这三种很简单的图来解释中国从唐到清的历史。
▍中国国家发展的三种形式结构
回看前述的那两个因变量——国家力量和国家形式。对于国家力量而言,在星状型网络里面,如果一个中央官员自己的家族位于A地,但是他妻子的家族位于B地,他通过子女联姻的家族又位于C地,那么这位中央官员便跟很多地区产生了联系。因此,对于这个拥有跨地区社会网络的官员来说,他肯定是希望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国家。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强大的中央集权国家能够对他的社会网络提供一个有效的保护。这其中的道理和规模经济的经济学原理类似,当精英需要保护很多地方的时候,最经济的方式是去给中央交税,这样中央政府便能够依靠官僚制和军队来建立全国性的保护。
由气候变化导致的冲突就会引起古代中国国家发展的变化。唐代的网络结构可以用星状型结构来表示,因为当时的国家是由君主和士族共同统治。但到了晚唐时期,由于黄巢起义屠杀了门阀大族,导致原来的网络结构被摧毁了,因而推动了唐宋转型。由此,从宋代开始就大规模用科举考试来选拔官僚,科举把地方的乡绅精英选拔到了中央,这些地方乡绅跟唐代的那些全国性的士族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些地方乡绅有地方利益,他们只跟某个地方有很强的关系,并没有一个遍布全国的网络。所以从宋代开始中国就形成了领结型网络结构,这种领结型结构一直持续到鸦片战争爆发的时候。
鸦片战争是一次影响深远的外敌入侵事件,它深刻地改变了中国国家和社会的关系,随后导致晚清出现了孔飞力(Philip Kuhn)指出的“地方社会的军事化”现象——在太平天国时期,咸丰皇帝需要地方的乡绅来组织军事组织团练用于镇压太平军,这个时期地方组织完全独立于国家的控制。杜赞奇(Prasenjit Duara)提出的“国家内卷化”也是同样一个过程。这样,晚清国家慢慢失去了对社会的控制,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1949年。这一阶段的中国都是处在这样一种指环型的网络结构当中。
此外,我还做了一些数据分析,这些分析的结果都有助于进一步佐证我对从唐至清中国国家发展的解释。
▍结论
最后,我以一张关于中国GDP在全世界GDP中所占比重变化的图来作为总结。这些年来,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媒体上经常说的一件事情就是中国崛起(the rise of China),但是我每次看到“中国崛起”一词的时候,都会觉得这个词可能用错了,正确的用法应该是“中国的回归”(the return of China)。因为从公元0年开始,中国GDP占全世界GDP的比重就达到1/4左右,并且一直维持到18世纪初。只有在19世纪到20世纪结束这200年间,中国的GDP才开始下降,但是现在又开始上升。
所以,中国GDP占比变动反映的中国国家发展历史其实是一个回归的过程,而不是一个崛起的过程。因此,重新理解历史上中国的国家能力和国家形式,有助于我们解释当代中国为什么能够回归到历史上的平均水平。
本文原载《中国政治学》2020年第4辑,原题《中国国家的兴衰:从盛唐到晚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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